看戏,我的露天电影

 N年国内有位男歌手唱过一首《露天电影院》,词曲都还不错,用淡淡的忧伤怀念着那些记忆。至于我,儿时能回忆起来的片段不多,除了过年拿压岁钱的急迫,就数看戏了—–我们那里当时不兴《露天电影院》这雅称,管这叫看戏。

或许是改革春风激起的长江巨浪还不曾溅一丁点水花到我的小村庄,那时村里没有通电,想要看电视得走好几公里夜路到一个比较大的集市。大人们去的本来就少,偶尔有点兴趣也是只顾互相吆喝着上路了,全然不顾我们这些哭着喊着的小花朵,说是怕麻烦,来回又得背着。所以看戏自然就成了我日夜思盼的最IN娱乐形式。

放电影的前些天是谣言满天飞的季节,各种不同版本的时刻表纷纷出炉。我们这些小不点的首要任务是确定具体的放映时间,顿时鸡飞狗跳,到处采访。从爸爸妈妈嘴里出来的通常是外交辞令:急啥,放的时候放呗。失望之余小伙伴们就会唧唧呱呱开会研究,当然无法出来什么结果,于是就集体奔向村里的机关单位–村长家打听,这是村长在我眼里最可爱也是最可恨的时候,往往吊足了我们的胃口后才慢慢的宣布(目光深邃,语气深沉,不过明显压抑着激动):今天在~村,明天~村,后天~村,大后天就轮咱村,等着吧!大伙立即欢呼雀跃,又喜又急,喜的是确有电影看,而且确定了开工日期;急的是离洞房还有最难熬的几天。接着每日的N次例会就是我们重要的事情,内容无非是关于看戏的若干事宜,其中也会有几个个头稍大的伙伴按耐不住,偷着跑去邻近的村庄挨个看过来,就好象现在的FANS追踪自己的呕像行程。我由于当时家里管的紧,没机会先睹为快,只有羡慕的份。可气他们每次看完回来就兴奋地讨论,我们没去的人一出现便作神秘状不肯透露,更刺激我的是同样一两部片子这些鸟人看了几遍还总有兴趣讨论,虽然马上在自己村里又要看一次!现在想来,那些导演真是最经得起检验的了!

终于到了看戏的这天,放映那票人进村时在我们眼里就是一《高祖还乡》气派,大大小小的行头被我们的目光从村口一直送到村长家。一般他们会在中午吃饭前准时到的,以便能享用一顿丰盛的午餐。我们也不能饿着肚子,在村长家围观一陈后就跑回去完成中饭任务,一翻囫囵吞枣又迫不及待赶去他家参观那些放映道具,偶尔手痒立马有一讨厌的家伙喝令我们不许乱动。

时间就像蜗牛一样的爬到下午两点左右的时候,一场争夺战略要地的人民战争悄悄的打响了。。。。

村里的放映处是块空着的打谷场,平整而光滑,放映时的座位是各人自带的板凳,多数人家里的是那种长条形的四腿凳,可以坐屁股一般大的三个人。我们的目标自然是扛来自家的凳子抢位置,以便瓜分一块中意的地方看戏,顺便等着到时家人的几句赞扬。小伙伴们一直紧密团结的大好局面就这样土崩瓦解,三三两两邀着自己的好友回家抬凳。

片刻后村里大小道上就塞满了手提肩扛的各路大军,小家伙们的力气好象突然大了几倍,平时大人叫做事都哎哎哟哟的,这会一个人扛三四条凳子一点事没有,还跑着呢。

村头打谷场那一亩三分地瞬时热闹起来,大伙都有自己的心水,寸步不让。一时间叫嚣乎东西南北,个个争先恐后,板凳推来推去的难免磕磕碰碰,冲突时有发生,你骂我顶的吵翻了天,倒是很少上升到武力层面,因为平时关系就弱肉强食,早就相互较量过,此刻喝酒量身价,琢磨打不过人家的只能嘴里骂骂咧咧实际做点妥协。偶有势均力敌干起来的也因为想着晚上的电影很快平息下来,地盘之争自然各退一步五五波啦。

当然也有特殊例外,就是两小儿打的鼻青脸肿回家告大人。农村人想法比较直接,你来我往的很容易小事化大,双方免不了互不相让的争执,这就好象一场重量级拳击比赛前找俩无关紧要的哥们打一场无关紧要的垫场赛来调节时间和情绪。

对我来说,电影放映前几小时能看到大人参与的对抗简直是喜上加爽!农村人吵架是我迄今为止所见过的最娱人娱己的艺术。

首先内容极其丰富:除问候对方的祖宗十八代和所有关联女性外,诸如你啥时偷过别人几根菜叶;啥时家里过半年的小米猪总长不大;啥时你家大女儿还没嫁人就跟哪小伙勾勾搭搭等都会照顾到,包罗万象,无奇不有!可令当今一切专职批评家自叹不如。当然涉及到儿童不宜的内容总是最精彩的,其中有细致的描述,夸张的讽刺,绘声绘色的慢动作回放等艺术表现手法,相较之下,兰陵笑笑生在世也会脸红。

其次吵架时配以适当的动作也是必需的。男人还好点,无非是表现出一副将对方搞残搞死的架势,而女人们发表意见的辅助动作就足以令人叹为观止:吐口水想清洁对方等绝对小CASE,拍自己的臀部,拍巴掌,抓自己身上的三点要害处以羞辱别人之类手段亦层出不穷。

记忆中最绝的是某大妈的表演:先是拍一下自己的肥屁股,接着双手迅速收回并全身起跳,身体保持空中前顷后将双手合拍出响亮的声音,然后身体落地前同时吐出一口浓痰,手立即轮流前指,痰未落地前同时腾出手来开始挠自己的脸,然后顺势向下抓身上老公通常活动的要害部门,浑身做打摆子筛糠状,口中激烈诅咒,瞪眼甩鼻涕至敌人方向,再重复以上动作N遍!该大妈绝妙演出是我最兴奋的保留节目,只要有她出场,我会闻风速动,注力观察,生怕漏掉任何细节!

这种对抗不会太早也不会太久结束,打是打不起来的,因为围观者众,双方的表现欲被刺激的空前高涨,谁也不会示弱,万一有一方过于激动大伙绝对会奋力拖住劝住,稍等其情绪稳定点后再放手好让当事双方继续吵,这种具备高度职业精神的围观者是让事态不会恶化也不会立即平息的最大动力。

电影是要放的,吵架终究会在众人若有所思的叹息声中草草收场,大人们作鸟兽散了,位置已经落实的小家伙们接着在打谷场奔跑嬉戏,“抓特务”“定”“跑阵”。。。。。

抢位置这件事情还反映了当时在中国农村推行计划生育是一件多么困难的工作!兄弟姐妹多的小屁孩,有一个让人无法媲美的优势:别人回去搬凳子时,他们可以一边让三弟四妹小幺站谷场先霸着地盘,甚至个别不怕脏只怕累的鼻涕虫还躺下来占位,一边自己携大哥二姐之流回家搬凳,简直是滴水不漏。象我这种出身“一儿一女一枝花”的家庭人士,不但感受不到别人“多儿多女多冤家”的痛苦,反而羡慕得紧,整一个人多力量大啊!心中愤然,哀自己不幸,怒父母不争,当然巴不得别人家“只生一个好”!想来我一定是中国最早具有计划生育意识的儿童。

这天下午家家户户的晚饭是提前做的,很快整个村庄的肚子就塞满了。小伙伴们去打谷场前还有一件重要的工作:去村长家催放映人出来,帮着拿一些工具,拿不动也跟着走,顺便把手摸上面,一路浩浩荡荡开向目的地。这些玩意最大的数放映用的幕布,本来是白色的,这会上面有点发黄,坑坑洼洼,东一块西一块的补丁,很能体现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最重的是一架小发电机,一般要放在远离幕布的地方,因为怕它的工作声盖住了幕布旁边的两个旧木箱–喇叭(现雅称音箱)传出的戏中音。把这几个大件按好后,在幕布正前方二三十米处挂一张四方桌,置上一些齿轮状物体,中放圆轮胶带,然后将带子接来接去的,试看转转就好了。操作过程中小伙伴围得水泄不通,如果有人被差使递了一回工具,那么他必在众人的妒忌下得意半天,更不用说争这张四方桌的提供权,那意味着可以名正言顺靠得最近。

天空变的越来越黑,打谷场渐渐人声鼎沸,各种吵杂声彼此起伏,“`娃,这边,快来”“这里还有位”“压我脚了”,全村的男女老少大呼小叫,更是加速了小家伙们的兴奋,此时,卖零食的小贩粉墨登场了。。

这些小贩极富团队精神,跟啄放映队一路走来,也将一路走去,苦是苦了点,生意却是好的还可以天天看电影。记忆中卖的永远是几样东西:

米糖—一种用大米榨出来的固体白色糖体,呈圆饼状,厚约2-3公分,可以用大米来交换,1斤大米换6两糖,其余的东西不收,除了钱。我们那算是鱼米之乡,大米家家户户大把,没见过给钱的。所以卖糖的通常是挑两个圆柱木桶,一个用来装换糖的米,一个用来装糖,后一个分两层,下层储存大量糖,上层放要卖的糖饼,以便随时敲开卖,糖饼四周和身上要撒满白白的米粉,防止粘手。这种糖是我们最容易得到的,随便回家米缸里舀点来换就行。咬起来很甜,特腻,饭前要是吃了吃饭就没胃口,但看电影还是人人会换点来尝。

黄糖—一种黄色的泡沫状固体糖块,卖前呈四方体,较米糖略薄。除钱外可以用鸡毛,鸭鹅毛,空牙膏,杀了鸡取下鸡胃的黄色外皮(晒干后才行)等来换。大人们告戒说这种糖不干净,我当时不明白,小脑袋猜想它可能是用我们换糖的东西做的,所以不干净。这想法当然好笑,但它的具体制作工艺,我是现在也不明白。黄糖吃起来也很甜,可没米糖吃的有充实感,吃完后老觉得什么都没吃到,除口里剩点米糖没有的糖渣。这两种糖的相同处是吃起来很黏牙齿,那些换牙小孩经常会把将要脱落的牙齿粘下来去向不明。。。;其次用来卖的工具也一样,你若告诉小贩要多大一块,他会拿出一把锤子,一把小铲子,先是把铲子对住要分割的地方,锤子用力一撞铲子顶部,使其陷进糖里,接着用锤子敲铲子,从里到外,糖便裂开来,放称一称,多退少补就好了。为了这黄躺,先伙伴平时就养成了见毛就收,有废牙膏就拣的良好习惯,家里杀鸡时一定要在旁边等到把那块黄皮取出来凉窗台上。

硬糖–就象现在有包装的散装糖一样,只不过味道比现在差远了,款式也千篇一律。买一分钱几个,这纯属高档消费了–因为要用钱。后来吃过上海冠生园产的大白兔奶糖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更爽口的东西,至于现在,作为曾经了解这个行业的半个专业人士,闭上眼睛也能数出一两百种糖。

瓜子–葵花子和南瓜子。装瓜子用的袋子是那种装过化肥的蛇皮袋,日子一久外面黑黑的,里面更黑。对瓜子我印象是不深的,因为我性急不会吃,再说有很多是空的。现在反而有时会偷偷买中袋的“洽洽”没人处猛吃,机械般搞定后,又咸又痛有火,自己都奇怪怎么如此堕落。

最后是冰棒–这个天杀的东西不知给我的小伙伴带来了多少悲伤!冰棒是有人背着木箱来的,长约50厘米,宽约30厘米,下面垫厚厚的两层棉褥,上层反面钉一层,都用来保温。品种只有一分钱和两分钱的,一分的是砖头状,两分的是砖头上面三分之一有绿豆。小孩子最喜欢的就是冰棒了,大人很有一部分舍不得买,于是哀求声,哭嚎声不绝于耳。大人烦了就会打,小孩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罢休,哭着喊着拉住他们的衣角不放,有的实在熬不过就给出一分钱了事,有的却是任凭小孩怎么闹都不给,小孩子不依不饶直到嗓子哑而绝望。情形让人揪心!特别是最后没有得到满足的小孩带着眼泪眼巴巴围在正在吃冰棒人身边时候,眼中流露的羡慕与祈望可以将一万根冰棒都熔化!写到这里我还有一种心酸泪流的感觉!其时我算是罪大恶极,每次都拿着个茶杯买三四根一起放里面吃,丝毫不顾身边二十厘米处围了好几个哥们与我一起用眼光消化。现在倘若有人用这种方式与我共同进餐,打死我也吃不下去的!前些日子因为一件令人心碎的事情回了趟老家,这么多年过去,虽然村里没有以前那么穷,但跟城市比较还是差的太远太远了!“农民真穷,农村真苦,农业真危险”–我敬佩那为上书总理的干部,更愤怒那些每年都叫喊“减轻农民负担”实际越减越多的官僚!但愿新一届政府推行中的费改税政策可以将“三农’问题有所改进,让我亲爱的父老乡亲日子过的舒心些。

天黑后,人基本上都到齐,吵闹声还在继续,有经验的小家伙会率先跑到小发电机边–要看戏得发电啊,一傍早已站满了大人,但我们还是能从各种地方挤进去。发电其实很简单,用一根皮筋带套住齿轮数圈,然后有壮汉使劲一拉,电机就转动起来了,一遍不行再来一遍。发动机轰隆隆响起来,四方桌边用竹竿撑住挂着的电灯也亮了。我们急忙跑回那儿,放映师傅像玩起把戏,一翻工夫下来,几个轮子同时转开了,之间的带子被一道强光—我们叫“电光”–照向幕布,显现幕布上就是变化迅速的一些字符,经过上下左右的调试后就开始放片了,顿时全场沸腾!我们也兴奋的在“电光”经过处挥舞着小手以便可以在幕布上有一块黑乎乎的五抓金龙,每个人都要去晃几下的—第一次大伙还生怕被光烧伤呢。每当这时,看戏的人就笑骂声不断,其实也有好奇的大人故意在“电光”前走动一两回,当然也有确实要经过的,每次都会带来幕布上鬼影一片,这样的客串从戏前到戏后时不时有的。

至于电影的内容,大多数是父辈少年就有的战争片,偶尔也有现代一点的都记不清了,只好象有一部后来被村里三姑六婆念了许久的,“现世”“好笑”的评论比较多,那部戏应该是叫或关于“嫁不出的姑娘”什么的

小家伙们在电影开始后还不肯安静,座了几分钟就纷纷在幕布两边跑来跑去,疯狂比较前面和后面的不同,大声交流心中的看法。我们称在幕布前后看为“正戏”,“反戏”。其实看反戏的忠实观众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在电影快开始或开始不久后,把家里的一切都侍弄好,门给栓上才悠悠出来。我们闹的差不多就会乖乖跑回大人身边“梦戏”,在盼望不要下鱼的担忧中慢慢睡去。大人总是拿扇子替我们扇风纳凉,赶蚊子的,不过可能由于电影缘故中途有偷懒,因为往往第二天就发现自己白白嫩嫩的肌肤上有一些呈不规则斑散布图的红点点。

幸福的孩子是会在看完电影后被抱回家继续昏睡到明日的,但人手不够的人家必须叫醒他,或许还要帮忙拿凳子,该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呵!更不必提中间下雨。。。。。。

隔早的例会我们要大肆探讨昨日的电影,凭有限看过的和想象中天马行空的激烈争论。。。那放映人还要赶去另外一个村的下一顿丰盛午餐,我们自然又要去村口送别他们放映的工具,在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盼望下出戏YESTERDAY ONCE MORE!

打谷场的放映环境现在想来是很漫妙的:哇声蝉鸣,稻花香,树影班驳,空气鲜甜。。。。,只是作为一个小农民,我当时是感受不到的,当然无法娇柔地把它描述出来。所以,我在读各种出名或不出名的小资本或超小资回忆他们童年的文章时,总是对他们的早熟二十年佩服的五体投地。

儿时的露天电影就象一场春梦,梦中高潮的女主角是谁并不重要,前戏的点点滴滴才是令人刻骨铭心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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