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不寿

“粉坠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飘泊也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一日重读了钟晓阳的《停车暂借问》,那种怆然的感觉一如几年前初读之时。
宁静和爽然彼此,是互为君生的。两人共处时,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一个姿势,不须刻意,俱已会心。这般的相知相契,也只有他们自己心会的,旁人也就只能是旁人了,不需知晓,也理会不得。这般的执着坚韧,却最终是缘悭人杳,分外凄怆。
宁静与爽然都是率性的人。对爱的就心魂交托,为此将自己碾为尘灰也在所不惜的。对厌的则弃若敝履,连稍做应酬都不屑。因而他们相对时,无须刻意,却凡事都自然而然地存心的。宁静只在眼目一瞬间,爽然就为她买回一个绿风车。爽然只是一句笑话,宁静就拼尽平生技艺为他织了一条满是窟窿的围巾。最感人的一幕,是宁静搭着爽然的单车,爽然坐在前面,风里空气里全是他的气息,宁静就那么安心地坐着,陶醉着,就这么一生一世,跟着这个人去,不用问去哪里,这个人就是她的家。此心安处即为家。那是一种可以温暖她一生的感觉。
他们却由于过于珍重对方,反而情怯,什么都不肯说穿,总觉得对方应该懂,却又由于自己的猜疑而故意说一些赌气的话使彼此伤怀。他们是那样倔强,将心事自己承担,以为是体贴对方。爽然不说,因为他想他要将绸缎庄的生意做成功了,给宁静一个富足的生活,后来绸缎庄被烧毁了,他就无从说起。而宁静,却觉得自己之于爽然,显见是外人了,什么事都分担不了的。她答应与熊应生的订婚,原也以为,这样爽然就不用为难,可以与素云在一起了。说得最明白的一次,也只是他们彼此误解最深时,宁静在对爽然的赠别诗中婉叹道“好花谁为主”,爽然在留给宁静的信中淡淡地提及,当年为她买的蓝头绳,一直都揣在怀里,不曾稍离。到了那一刻,还是如此,连埋怨都没有的,怕说重了让对方为难,也或许根本是,话还出口,自己的心,经已先痛了。
但他们却又都是那样的执着,误解对方的心,却将自己的心彻底地交付,甚至用一种决绝的方式。宁静最后决定下嫁熊应生,竟是因为,战火纷飞,爽然杳无音信,她想自己若死了,就一辈子见不到爽然了,所以无论如何,要出去了再说。哪怕这是一份无望的等待。
“早知相思无凭据,不如嫁与富贵。”
而她却是那般的决绝,也实在是厌弃熊的,所以虽然锦衣玉食,她却拒不为他生儿育女。哪怕熊后来纳妾、生子,她也毫不在乎。
直至她与爽然重逢,本以为可以有个和美的晚年了,于是她义无反顾地向熊提出离婚。但于爽然,他依然以为,他仍旧是一介布衣,与熊的家势相比,他依然给不了宁静富贵。他没想到宁静要的并不是这些,只要与他相守,其实三餐温饱也足够了。所以尽管他为了宁静始终孑然一身,他又一次选择了逃离。于是他们苦苦守望的一生,就这样虚度了。
“不信郎薄幸,犹问君归来。”
由于书中熊应生只是一个衬托,所以没有笔墨描绘他的心情。其实对于熊应生,他实在也是个不幸的丈夫。虽然他为人有卑劣之处,但他确实是喜欢过宁静的。但他到底只是个庸常的人,他能做的,也只能是庸常的事。他不可能懂得宁静的心,因此他在看见宁静翻读古诗词时只能以为讨好地送她普希金的诗集。与宁静相处时他只会重复许多无趣的话题。他确实是不懂体贴的,走路太快,也是没有情趣的,吃饭只进饭店,三碗饭送三口菜。他的性格和作派,与爽然的情致与意境相比,确实是差之云泥的,宁静自然是不上眼的。但他确实也做了一些努力的,比如说,他妈妈不喜欢宁静,宁静负气跑出来站在过道上,他会出来陪她吹风。宁静与他吵架后一人跑回家,他一封封来信赔罪请她回去,还报喜说他妈妈已经离开,他们可以自由地过日子了,不用理会他妈妈了。他明知宁静是喜欢爽然的,他还是想娶宁静,他大致以为,假以时日,宁静会心软,会死心,大家终归可以相安无事地过日子。其实大致一般的女子,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表面上也能恪守本分地主持家事,维持一种貌似和睦的模样。毕竟,日子还是可以安逸富足,在那样的乱世已是难得。可惜宁静却是一意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所以他其实本来也不是着意颜色的人,但为了延续香火,终于还是纳了妾。从此就是家无宁日,妻妾之间,争吵不休。如若有章节专门描写他的感受,这样的生活,一定与他的希望相去太远,他的心一定没他的脸看上去那么平静安然。一个他一辈子得不到心还不断对他冷嘲热讽的妻,他怎能觉得他的日子美好。他错只错在,他不该娶一个他不配的妻。当然,当宁静向他提出离婚时,他就开始计较赡养费的问题,也显示了他仅为商人的本质,这个女人离开之后,就与他无干了,他不能让这女人占便宜。不过熊从来也不是在人格上高尚的人,他的妻、他的生意,都是建立在乘人之危之上,所以这种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记得大学将毕业时,我们的系主任,一位敦敦学者,对大家毕业致词时看似信口说起,大家以后都会组成家庭的,记得不要太执着,没必要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其实生活久了都是一回事。
“情深不寿,强极必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后来刘德凯将这部书改编成《烟雨红颜》搬上银幕。刘其实就是一个琼瑶式的人物,我奇怪钟晓阳怎么舍得将自己的心血交人糟蹋。虽然我对此部电影毫无期待,那时为消磨时间,而电影院碰巧放映这部戏。有友好问我可有兴趣去看。我随口说:“这部戏一定拍得很恶俗的,不过我们也可去看,知道它恶俗到什么程度。”友好素来是相知的,也惯了我如此情性,于是欣然,相携前往。
此戏果然如预料般不堪。
女主角选了周迅,倒还是恰当的,她纤弱中的倔强还是能诠释宁静的。但书中的爽然是高大俊朗,阳光满脸的,却选了张信哲,显得单薄悲情。熊应该是一个满腹肥肠的形象,却选了一个高大俊逸的。更可笑的是,还将熊塑造成一个情痴般,片中宁静收拾衣物离去时,他竟不敢面对,独自在枕上暗暗垂泪。
于是整部戏中我都没闲着,不住地解说电影与原著的差别,口诛不止。而同伴是一向有共鸣的,每每我开个头,已能帮我将评语续完。所以整部戏也看得趣味盎然。
片尾张信哲离去,彼时夏季,周迅着一条无袖旗袍立于栏边,天上纷纷扬扬地飘下雪来。我失声道:“天,还搞六月飞霜,又不是窦娥冤。”身边的人嘿嘿地笑。
其实有一点理解力的导演,都不用这么生硬造作的。一个眼神,一个姿势,已足以演绎“心字已成灰”了。
可能是钟晓阳当时年轻,所以才会这么隐忍地设计这个结局。
其实厚道平实一点的结局,应是经年之后他们重逢,各自已儿女成行。然后,一如曼桢对世钧说的:“我们是回不去的了。”从此,相逢除非是梦里。
毕竟,世路这么坎坷漫长,有一个家室让人安置,总可教心温暖些。
那日,出了影院,我对同伴说,外国有一部不出名的片子,译名叫“爱在雨雪纷飞时(Snow falling on the cedars)”,也是以平常事描绘深情的佳作,不过那部片子的结局要温厚许多。同伴说,是的,以前看过片子的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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